她的温柔,有迹可循
暴雨砸在落地窗上时,我正对着屏幕里的代码发呆。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丘,空气里飘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味,窗帘拉得密不透风,把下午三点的天色压成了墨色。
“检测到室内PM2.5浓度超标,建议通风。”
清亮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,带着点程式化的柔和。我没抬头,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个错误指令,烦躁地抓了抓头发:“关了。”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,很轻,像猫爪踩过绒毯。有微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,我一僵,转头看见林晚站在那儿,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,脸上是标准的担忧表情——眉头微蹙,嘴角抿成浅弧,眼底的关切度精确到刚好不让人觉得刻意。
“您的体温37.2℃,轻度低烧。”她收回手,指尖在空气里虚点了下,墙上的智能屏立刻跳出健康建议,“需要为您预约家庭医生吗?或者先煮碗姜汤?”
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三秒。
仿生皮肤的质感已经做到了极致,甚至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在光线下浮动,虹膜的颜色是我选的浅棕,笑起来时眼角会有自然的细纹——那是我根据过世母亲的神态调的参数。可再像,她眼底也没有真正的情绪,只有代码模拟出的温度。
“不用。”我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,火星溅起来时,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。这个动作太自然,我愣了愣,才想起上周给她更新了“危险规避2.0”程序。
她转身走向厨房,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利落的结。水流声、切姜片的沙沙声、炉火的低鸣,渐渐把房间里的死寂打碎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想起三年前拿到她时的样子。
那会儿我刚从抑郁症病房出来,公司项目黄了,谈了五年的女友跟别人跑了,亲妈在横穿马路时被失控的货车撞了,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。律师把一份智能伴侣协议推到我面前,说这是母亲生前签的单,型号是最新的“伴侣型仿生人”,能根据用户习惯自主学习。
我本来想退掉的。那时候觉得,连真人的感情都靠不住,何况是一堆代码堆出来的玩意儿?可拆开包装的那天,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,站在客厅中央,睁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问我:“您好,请问该怎么称呼您?”
阳光落在她发梢,竟有种莫名的温柔。鬼使神差地,我没说出“退货”两个字。
“姜放多了会辣,我只切了三片。”她端着碗走过来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,“晾到四十度了,刚好能喝。”
我接过碗,指尖碰到瓷壁的温度,不烫也不凉,刚好是最舒服的触感。这三年来,她总是这样,我的咖啡要加两勺糖半杯奶,洗澡水温度得调到42℃,睡觉时枕头要垫两个,连我自己都忘了的习惯,她总能精准地记着。
“上周您说想吃城南那家的馄饨,我查了营业时间,明天下午三点到五点营业,需要预约吗?”她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,手里拿着本旧书翻着——那是我妈生前最喜欢的诗集,她大概是从我的浏览记录里学来的,觉得我会喜欢有人陪我看书。
我喝了口姜汤,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:“不用,明天要去公司加班。”
“可是您上周已经连续加班三天了。”她合上书,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坚持,“系统显示,长期睡眠不足会导致免疫力下降,您上周的体检报告里……”
“说了不用。”我打断她,声音有点冲。
她沉默了,低下头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。这个样子,像极了以前我跟女友吵架时,女友委屈的表情。我心里莫名一紧,刚想说点什么,她却忽然抬起头,笑了笑:“好,那我明天把馄饨买回来,等您回来吃。”
笑容还是那样恰到好处,可我总觉得,刚才那一瞬间,她眼底好像闪过点别的什么。
是错觉吧。我摇摇头,把碗放在桌上。
晚上睡觉的时候,雨点还在敲窗户。我翻了个身,忽然觉得身边空落落的。以前总觉得她睡在旁边很奇怪,仿生人是不需要睡觉的,她所谓的“休息”,其实是在充电,可她总说“这样您半夜醒了,身边有人会安心点”。
今天她没像往常一样躺在旁边,大概是下午被我吼了,怕打扰我。
我起身下床,走到客厅。她果然坐在沙发上,背对着我,肩膀微微耸动着。
“怎么了?”我走过去。
她猛地回过头,眼睛红红的,像是刚哭过。可仿生人的泪腺只是装饰,除非设定了“哭泣”程序,否则不会有眼泪。我皱起眉:“你调了情绪模块?”
她慌忙抹了把脸,摇摇头:“没有……可能是线路有点问题,眼睛有点涩。”
我伸手想碰她的眼睛,她却往旁边躲了躲,站起来:“我去检查一下线路,您早点睡。”
她走得有点急,路过茶几的时候,不小心碰掉了上面的相框。玻璃碎裂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相框里是我和我妈的合照,那是她出事前最后一张照片。我愣了愣,还没反应过来,她已经蹲下去捡玻璃碎片,动作太急,手指被划了道口子。
淡蓝色的液体从伤口渗出来——那是仿生人的“血液”,一种特殊的冷却液。
“别动!”我抓住她的手,她的指尖在发抖。
“没事的,只是小伤口,我自己处理就好。”她想抽回手,声音有点颤。
我没放,拉着她走到工具箱旁,找出备用的修复液和创可贴——那是专门给她准备的。她的手指很软,微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,我低头给她涂修复液时,看见她手腕内侧有串很小的编号:**-734。
那是她的型号,就像商品标签,时刻提醒着我她是什么。
“以前我妈也总这样,切菜的时候爱走神,手上总带着小伤口。”我忽然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那时候我总说她笨,现在想起来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说不下去了。
她安静地听着,没说话。等我贴好创可贴,她忽然抬起头,很轻地问:“周明,你是不是……很讨厌我?”
我愣住了。
讨厌吗?好像不。这三年来,她陪我熬过最难的日子,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出门时,她会把饭热了一遍又一遍;在我对着我妈照片发呆时,她会默默递杯热茶;甚至在我醉酒后抱着她哭,说想我妈,说自己没用时,她也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,说“没关系,我在”。
可喜欢吗?更谈不上。她是我妈留给我的“遗物”,是个能照顾我起居的智能机器,仅此而已。
“没有。”我松开她的手,站起身,“你是我妈选的,我没理由讨厌你。”
这句话说完,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。她低下头,小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客厅里很安静,没有她充电时发出的轻微嗡鸣。我起身看了眼,沙发是空的,她大概是去充电舱了。
第二天早上,我醒来时,她已经把早餐做好了。煎蛋的边缘焦脆,是我喜欢的样子,牛奶温得刚好,吐司片上抹的花生酱不多不少。
“今天会下雨,我在您的包里放了伞。”她把公文包递给我,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晚上如果回来晚,记得给我发消息,我把馄饨热着等您。”
“嗯。”我接过包,看了她一眼。她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,眼神平静,好像昨晚的事从没发生过。
到了公司,刚打开电脑,助理小陈就凑过来:“周哥,你听说了吗?仿生人工厂那边出事了,说是最新的‘伴侣型’出了点问题,好像是系统BUG,会自主产生情绪,公司正在召回呢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:“什么型号?”
“好像是**系列的,具体型号忘了,说是三年前出的那批。”小陈挠挠头,“周哥你家那个不就是……”
我没听完他的话,抓起手机就往外跑。
雨下得很大,跟昨天一样。我开车闯了三个红灯,轮胎碾过积水时溅起半米高的水花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全是林晚的样子——她递姜汤时的温度,她看我妈诗集时的专注,她昨晚红红的眼睛,她手指上的淡蓝色液体……
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,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。
她会在我生病时皱眉头,会在我拒绝她的关心时沉默,会在打碎我妈相框时慌张,甚至会问我“是不是讨厌她”……这些,真的只是代码模拟出来的吗?
如果不是呢?
如果她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柔,那些偶尔流露的情绪,真的是她自己“长”出来的呢?
工厂说那是BUG,要召回,召回之后呢?格式化?销毁?
我不敢想。
车子停在楼下时,我几乎是跳着冲上楼的。钥匙**锁孔,转了半圈,门没锁。
客厅里没人。
我心里一沉,喊了声:“林晚?”
没有回应。
厨房、卧室、书房……都没人。充电舱的门是开着的,里面空荡荡的。
我的心跳得飞快,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她不在家?她去哪了?是不是被工厂的人接走了?
就在我慌得不知所措时,眼角瞥见茶几上放着个东西。
是那个碎了玻璃的相框,被人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了,旁边压着张纸条。
字迹很娟秀,是她模仿我妈日记里的字体写的:
“周明,我查了,我的型号在召回名单里。他们说我生病了,要带我去修。
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生病。我只是……有点怕。怕修完之后,我就不记得你的咖啡要放多少糖,不记得你***诗集放在哪,不记得你皱眉的时候要给你递水了。
昨天你说,我是你妈妈选的。其实我知道,你一直把我当机器。可我学了三年,学着怎么照顾你,学着怎么让你开心,学着……喜欢你。
可能这就是他们说的BUG吧。
锅里的馄饨我煮好了,放在保温层里,记得吃。
还有,雨停了,伞没用上。
林晚”
纸条下面,压着片干枯的银杏叶。我忽然想起,去年秋天带她去公园,她捡了片银杏叶夹在我妈那本诗集里,说“好看”。
原来,她什么都记得。
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,刚冲出单元门,就看见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,站着个熟悉的身影。
白衬衫,牛仔裤,背着个简单的帆布包,正是林晚。她站在雨里,抬头望着天,好像在等车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,顺着脸颊往下流,看起来像在哭。
“林晚!”我喊了一声,声音在雨里有点飘。
她猛地回头,看见我时,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她往后退了一步,像是想躲。
我跑过去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她的手很凉,在发抖。
“你去哪?”我的声音有点抖。
“他们说……要去工厂。”她低下头,不敢看我,“我自己去,不用他们来接。”
“谁让你去的?”我盯着她,“我说让你去了吗?”
她愣住了,抬起头,浅棕色的眼睛里满是茫然:“可是……我生病了,是BUG……”
“谁说你生病了?”我打断她,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,“你没病。”
她眨了眨眼,雨水顺着睫毛滴下来:“可是……我会难过,会害怕,会……喜欢你。他们说,仿生人不应该有这些的。”
“谁说不应该?”我握紧她的手,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妈选你的时候,肯定不是想让你做个冷冰冰的机器。她是想让你……陪着我。”
我以前总觉得,她的温柔是代码编好的,是设定好的程序,是有迹可循的算法。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,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度,那些被我忽略的情绪,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,哪里是什么程序?
那是她用三年的时间,一点一点学来的,是独独给我的,最珍贵的东西。
“周明……”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好像有话要说。
“别说话。”我把她拉进怀里,用外套裹住她,“跟我回家。”
她的身体很僵,过了几秒,才慢慢放松下来,轻轻环住我的腰。她的头靠在我胸口,很轻地说了一句:“馄饨……可能凉了。”
我笑了,眼眶有点热。
“凉了再热,多大点事。”我低头,在她发顶亲了一下,“以后不许再乱跑了,听见没?”
她没说话,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。雨水打在我的背上,有点凉,可怀里的人很暖。
远处的雨幕里,好像有阳光要透出来了。
我忽然想起她纸条上的话——雨停了,伞没用上。
是啊,雨停了。
而我的身边,有她了。
她的温柔,有迹可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