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把离婚协议书拍在桌上的时候,我爸的脸白了。
那女人就站在我爸身后,肚子微微凸着。
我妈笑了,指着那个女人。
“林建军,你那烂爹终于有捡破烂的要了。”
说完,她拉着我的手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。
我甚至没来得及回头,再看一眼我住了十年的房间。
火车开动时,我妈靠在窗边,外面的霓虹灯光映着她的脸。
她轻声说:“念念,忘了他们,妈带你过好日子。”
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。
像一块放了三天的猪油,腻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爸林建军低着头,坐在沙发正中央,那是他专属的位置。
他面前的烟灰缸里,已经塞满了烟头,像一小撮枯萎的白菊花。
我妈秦舒,就站在他对面。
她没坐,身板挺得笔直,像一杆标枪。
我叫林念,今年十岁,我缩在门后,只敢露出半个脑袋。
我知道,暴风雨要来了。
“说吧,她是谁。”
秦舒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一丝波澜。
可我攥紧了衣角。
越是平静,就意味着我妈越是愤怒。
林建军的肩膀塌得更厉害了,他闷着头,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。
“你能不能别问了。”
“不能。”秦舒斩钉截铁。
“秦舒,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?你就当不知道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。
秦舒猛地抄起桌上的玻璃杯,狠狠砸在了他脚边的地板上。
哗啦!
碎片溅得到处都是。
我吓得一哆嗦,整个人都躲回了门后。
“林建军!”
我妈的声音终于拔高了,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,刮得人耳膜生疼。
“你当我秦舒是死的吗!”
“你把野女人都带到我眼皮子底下了,还让我当不知道?”
“你做梦!”
林建军被吼得一个激灵,手里的烟都掉了。
他抬头,露出一张疲惫又窝囊的脸。
“我能怎么办?她……她有了……”
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。
但我听见了。
我妈也听见了。
空气里那块凝固的猪油,好像瞬间被点燃,发出“滋啦”一声响。
我看到我妈笑了。
那笑容很冷,像冬天窗户上结的冰花。
她没再看林建军,而是转身走进了卧室。
再出来时,她手里多了一张纸。
“林建军,签了它。”
她把那张纸扔在林建军面前的茶几上。
“离婚协议书”五个大字,黑得刺眼。
林建军的脸色,在一瞬间变得惨白。
他猛地站起来,想去抓我妈的手。
“不,秦舒,我不能签!我不能没有这个家!”
“家?”
秦舒甩开他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。
“从你管不住自己裤腰带那天起,你就没有家了。”
“念念怎么办?你想让念念没有爸爸吗?”林建军急了,他开始拿我当挡箭牌。
我浑身冰冷。
果然,我妈的目光扫向了我藏身的方向。
“念念,出来。”
我磨磨蹭蹭地走出去,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个人。
秦舒把我拉到她身边,一只手用力地按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你问念念。”
“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一个烂赌鬼、出轨男当爹!”
林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张了张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
突兀又刺耳。
家里的三个人,谁都没有动。
门铃固执地响着,一声接着一声,像催命的符。
最后,还是林建军败下阵来,他颓然地走过去开门。
门外站着一个女人。
很年轻,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,长发披肩。
她看到屋里的情景,特别是看到我妈的时候,眼神有些躲闪。
但她的手,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。
那个动作,我见过。
隔壁王阿姨怀孕的时候,就是这样走路的。
原来,这就是那个“她”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林建-军的声音又急又怒,他想把门关上,把那个女人挡在外面。
但已经晚了。
秦舒已经看见了。
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,死死地钉在那个女人的肚子上。
那个女人被看得不自在,往林建军身后缩了缩。
“建军,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,我有点不舒服……”她的声音细细弱弱的,带着哭腔。
好一出楚楚可怜。
我妈又笑了,这次笑出了声。
“呵。”
她迈开步子,一步一步,走到他们面前。
林建军紧张地挡在那个女人身前,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。
“秦舒,你别乱来,她怀着孕……”
“乱来?”
秦舒挑了挑眉,目光越过林建军,落在那女人脸上。
“我能怎么乱来?是该恭喜你,还是该恭喜他?”
她顿了顿,然后指着那个女人,对我爸说。
“林建军,你那烂爹终于有捡破烂的要了。”
一句话,又狠又毒。
把林建军和那个女人都骂了进去。
那个女人脸色煞白,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。
林建军心疼了,他回头瞪着我妈。
“秦舒!你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吗!”
“难听?”
秦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。
“还有更难听的,你想听吗?”
“你……”
“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秦舒打断他,竖起两根手指。
“一,现在,立刻,马上,签了这份协议。我带念念走,房子、存款,我一分不要,全留给你们这对狗男女,给你未出世的野种当奶粉钱。”
“二,你不签,也行。我就去你厂里闹,去她单位闹,我让所有人都看看,你林建军是个什么东西,她又是个什么货色。”
“你敢!”林建军吼道。
“你看我敢不敢。”秦舒的眼神,像淬了冰。
林建军的气焰,瞬间就灭了。
他了解我妈。
我妈秦舒,说到做到。
他如果真的撕破脸,我妈绝对能做出让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来。
他怕了。
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嘴唇哆嗦着,看向那个叫白薇薇的女人。
白薇薇哭得梨花带雨,拉着他的衣袖。
“建军,我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只是想看看你……”
这副模样,更是火上浇油。
秦舒看着他们拉拉扯扯,只觉得无比恶心。
她失去了所有耐心。
“林建军,我数到三。”
“一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建军的心上。
“二。”
林建军的身体开始发抖。
他看了一眼哭泣的白薇薇,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秦舒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离婚协议上。
“三。”
秦舒数完,转身就走。
“秦舒!”林建军终于崩溃了,他叫住她。
“我签!”
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扑到茶几上,抓起笔,看也不看,就在协议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字迹歪歪扭扭,一塌糊涂。
秦舒走回来,拿起那份协议,吹了吹上面的墨迹。
她看得很仔细,确认无误后,折好,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。
然后,她走向我。
“念念,去收拾你的东西,只拿最要紧的。”
我愣愣地点头,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。
我的房间很小,一张床,一个书桌,一个衣柜。
书桌上还摆着我没做完的暑假作业。
我应该带什么?
课本?作业本?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个布娃娃?
我手足无措。
客厅里,传来白薇薇低低的啜泣声,和林建军无力的安慰声。
“好了好了,别哭了,对孩子不好……”
这些声音像针一样,扎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妈走了进来。
她手里拿着我的小书包。
她迅速地拉开衣柜,拿出几件我的衣服,塞进书包里。
然后她走到书桌前,把我的作业本和文具盒也扫了进去。
最后,她拿起那个布娃娃,犹豫了一下,还是塞进了书包的侧袋。
“好了,走吧。”
她拉起我的手,动作没有一丝迟疑。
我们走出房间,客厅里的两个人立刻停下了声音,齐刷刷地看着我们。
林建军的眼神复杂,有不舍,有愧疚,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。
白薇薇的眼神里,则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。
我妈目不斜视,拉着我,径直走向大门。
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,林建军突然开口。
“你们……要去哪?”
秦舒的脚步停住了。
但她没有回头。
“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。”
“那你身上的钱……够用吗?我卡里还有点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
秦舒冷冷地打断他。
“我嫌脏。”
说完,她拉开门,带着我走了出去。
门在我们身后“砰”的一声关上。
隔绝了那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家。
也隔绝了,我的爸爸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,昏黄的光照着我们俩的影子,一长一短。
我妈的脚步很快,很稳。
我被她拉着,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。
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。
什么都看不到了。
“别看了。”
我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“不值得。”
我们下了楼,走出了小区。
外面的阳光很刺眼,照得我有些晕眩。
我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。
“师傅,去火车站。”
坐上车,车子开动,熟悉的街道在窗外飞速倒退。
我终于忍不住,小声问:“妈,我们去哪?”
我妈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。
她才转过头,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。
“回外婆家。”
外婆家?
那是一个只存在于我妈口中的地方。
一个很远很远的小镇。
我从来没有去过。
车子一路疾驰,很快就到了火车站。
人来人往,嘈杂又陌生。
我妈去买票,让我站在原地等她。
我抱着我的小书包,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,心里一片茫然。
我真的,没有家了。
也没有爸爸了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我死死咬着嘴唇,不让它掉下来。
我妈说了,不值得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妈回来了。
她手里拿着两张硬座票。
“念念,走,我们进站。”
她拉着我的手,掌心温暖又干燥,给了我一丝力量。
我们随着人流,检票,上车。
找到座位坐下,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泡面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。
火车缓缓开动。
窗外的城市,一点点变小,最后消失不见。
我妈一直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
直到天色完全黑透,车窗里映出我们母女俩疲惫的倒影。
她才转过头,摸了摸我的头发。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念念,忘了他们。”
“从今天起,妈带你过好日子。”
火车“哐当哐当”地响着,载着我们,奔向一个未知的远方。
**在我妈的肩膀上,怀里抱着那个布娃娃。
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。
我只知道,从今以后,我只有妈妈了。
夜深了,车厢里的***多都睡着了。
我妈也闭着眼睛,靠在椅背上,眉头却微微皱着。
我知道她没睡着。
她的手,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。
我悄悄地睁开眼,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。
黑暗里,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。
就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一片黑暗里,只有我妈,是那唯一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