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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升得更高了,院子里的青砖渐渐晒干。赵星月拍了拍裙摆上的灰,转身进屋时听见巷口有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
她没在意,以为是卖菜的邻居路过。可那脚步停在了院门外,接着传来两声敲门。

“谁?”赵大山的声音从堂屋传出,沙哑低沉。

门开了半扇,媒婆挤进来,脸上堆着笑,眼角皱纹拧成一团:“赵大哥,我给您道喜来了!”

她身后跟着个驼背老汉,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靛青短袄,裤脚一高一低,右肩比左肩矮了一截。他拄着根磨秃的拐杖,站在门槛外往里瞅,目光直勾勾落在赵星月身上。

赵星月正要回厢房,见状顿住脚步。

“什么喜?”赵大山站起身,眉头皱紧。

“县衙备案已定,婚配名单下来了。”媒婆说得轻快,“李老汉丧妻三年,独居镇外,品性老实,田地也有几亩。按律令,您家姑娘十八未嫁,正好匹配。”

赵大山脸色一沉:“婚约刚退,哪这么快就——”

“程序合规!”媒婆打断他,“孙状元退婚文书昨夜送抵县衙,今早便录入案卷。李老汉是头一个应名的,官府点头,明日文书就到。”

李老汉这时迈步进来,拐杖点地发出闷响。他绕着赵星月走了一圈,嘴里啧啧两声:“这身肉……倒实诚,能生养。”

赵星月低头看着自己襦裙下摆,手指不自觉掐住了布料边缘。

“你胡说什么!”赵大山一步挡在女儿面前,“我闺女不是牲口,由得你挑肥拣瘦!”

“哎哟,赵屠户,话不能这么说。”媒婆笑着打圆场,“人家李老汉可是正经来提亲的,带了茶礼,也肯出聘金。再说了,这是官配,又不是私相授受,讲那么多脸面做啥?”

李老汉咧嘴一笑,牙黄而稀疏:“娶妻生子,图个实在。胖点好,压得住床,也不怕风吹跑了。”

赵星月咬住下唇,喉咙发紧。她想说话,却发现声音卡在胸口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
“端碗茶来。”赵大山低声对她说。

她点点头,转身进了厨房。灶上水壶还热着,她倒了半碗粗茶,双手捧着走出来时,听见李老汉还在说:“就是这张脸嘛……圆是圆了些,眼皮厚,鼻头也钝,不过凑合能看。反正进了门也是低头做事,又不用见人。”

她把茶递过去,指尖微微发抖。

李老汉接过碗,没喝,反倒伸手去捏她的手腕:“这手劲儿不错,剁过肉吧?以后家里柴火归你劈,饭归你做,行不行?”

赵星月猛地抽回手,茶水泼出半碗,洒在他鞋面上。

“你干什么!”赵大山一把夺过茶碗摔在地上,瓷片溅到李老汉裤腿上。

“哎哟喂!”媒婆跳开一步,“这是干什么!茶都不让人喝完?”

“你们给我出去!”赵大山吼道,“我赵家虽穷,也不是任人糟践的!我闺女不是货,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评头论足!”

“赵大哥,您这话就不对了。”媒婆冷下脸,“官配是律法,不是商量。您不答应也没用,明日文书一到,全县人都知道您家姑娘配给了李老汉。要是抗命,可是要罚银、拘役的!”

李老汉慢悠悠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:“聘金先放这儿,三日后我来接人。”

“我不走。”赵星月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很清晰。
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
她站在原地,腰间的银铃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发出细微声响。

“我不认识你,也没见过你,凭什么要跟你过一辈子?”她盯着李老汉,“你说我胖,说我丑,说我眼皮厚鼻头钝,那你为什么要娶我?就因为我是个没人要的剩女?”

李老汉冷笑:“剩女怎么了?剩女也能生儿子。你爹娘死了,没人替你说亲,官府给你指一个,是你福气。”

“福气?”她嘴角扯了一下,“你说这是福气?”

“不然呢?”李老汉耸肩,“你以为还能嫁状元郎?人家孙明都把你甩了,你还做梦?”

赵星月闭了闭眼。

她想起昨夜那个梦——红盖头掀开,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个驼背的男人,咧嘴一笑,缺了三颗牙。

现在,梦成了真。

她不再说话,转身走向厢房,脚步很稳,没跑,也没回头。

房门关上的那一刻,她靠在门板上,胸口剧烈起伏。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摩擦的声音。

她解下腰间的银铃,轻轻放在梳妆匣上。铜铃表面有些磨损,是小时候爬树摔的。娘说过,**响处,灾厄退散。

可今天它一声没响。

她走到床边坐下,手指抚过枕巾。那是她亲手绣的,一角绣着并蒂莲,原本想等出嫁时用。现在看来,这枕头大概也要跟着她一起,送到那个歪斜破旧的土屋里去了。

门外争吵声还在继续。

“你女儿不嫁也得嫁!”媒婆的声音尖利,“李老汉条件不算差,你还不知足?换别人家,早就磕头谢恩了!”

“滚!”赵大山怒吼,“再不滚,我这杀猪刀可不是摆设!”

“刀?你能砍死官府吗?”李老汉冷笑,“我能给你女儿一口饭吃,给她个名分,已经是抬举她了。你要是拦着,小心连这点指望都没了。”

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门被重重关上。院外传来媒婆嘀咕:“脾气这么大,难怪闺女嫁不出去。”

然后,一切安静下来。

赵星月蜷缩在床上,把脸埋进棉被。泪水无声地涌出来,浸湿布料,肩膀止不住地抖。

她想起娘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:“星月啊,你右眼角那颗痣,是福星照命,将来必有贵人相助。”

可如今,贵人在哪?

她不是没想过争一争。上一回,她抄起扫帚砸地,当众质问孙明忘恩负义。那时她还能站着,还能说话,还能让街坊听见她的声音。

可这一次,她张不开嘴。

因为这不是一个人负她,而是整个规矩压下来,把她钉死在一个她不愿去的地方。

她听见父亲在堂屋走动,接着是烟斗点燃的声音。火星一闪,映在窗纸上,忽明忽暗。

过了许久,他蹲在门槛上,掌心托着烟斗,低声说:“爹没能耐……让你受这份罪。”

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谁。

赵星月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,哭得喘不上气。

外面天色渐暗,暮光从窗缝渗进来,照在梳妆匣上。银铃静静躺着,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。

她不知道哭了多久,直到力气耗尽,只剩下断续的抽噎。

院外传来狗吠,有人收摊关门,炊烟再次升起。

生活依旧在过。

只是对她来说,某些东西已经断了。

她抬起脸,眼角的朱砂痣在昏光中显得格外红。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枕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。

她盯着屋顶的木梁,一动不动。

突然,她坐起身,赤脚踩在地上,走到供桌前跪下。

祖宗牌位静静立着,香炉冷灰未燃。

她没有点香,也没有说话,只是伏下身子,额头贴地。

门外,赵大山仍在抽烟,烟斗里的火星熄了,也没重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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